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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个医生心里都有片墓地……
2022-02-13
来源:中青报·中青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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医卫界:谈误诊,是要解决而非制造问题!

  

堆在储存柜最底层的那堆“废纸”,陈晓红固执地阻拦任何人扔掉。

  那是一叠画满“正”字的表格,每一笔表示一个逝去的生命。
  1985年开始,在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医务部工作的陈晓红,把经手的死亡报告单,画“正”字计数。眼下,白纸早已泛黄,表格里的数据被录入计算机里。71岁的陈晓红再也不用画“正”字计数,只要在计算机里“跑一下”,误诊病历的数据会弹出屏幕。


究竟经手过多少份误诊的病历报告?她记不清具体的数字了,“大约30万份吧。”她见证过梅毒在上世纪70年代消失,又卷土重来,误诊率最高时达到60%,如今,所有医生都认识了它,极少误诊。


每个医生心里都有片墓地
  许多双眼睛在关注着误诊研究:出版社时不时询问陈晓红的研究进度,希望免费出书;程序员也加入研究,敲入编程语言,轻而易举地找到误诊疾病之间的相关性;科技公司找上门来,想和陈晓红合作,将她攒了30多年的误诊病历,作用于临床诊断。
  可上世纪90年代初,当她和同伴写好第一版《误诊学》时,却被大大小小的出版社拒绝,“医生都要写经验,你这写的是反面”。为了让新书顺利出版,她鼓起勇气,拜访当时的医学“大咖”,请他们帮忙写序。
  吴阶平向她敞开了门。这个中国泌尿外科先驱者、两院院士、周恩来的医生,丝毫不掩饰地向初次见面的晚辈坦承他犯过的错误:他曾建议一个慢性前列腺炎患者尝试热水坐浴,没多久病人反馈,不起效果,他追问坐浴的方式,病人回答,“不就是洗洗屁股吗?”
  说到这里,向来温和的吴阶平蓦地站起来,提高了声量,“这不是怪我吗,没有说清楚。”
  “您已经离开临床多年,为什么对这些小事记得如此准确呢?”陈晓红忍不住问。
  “这可不是小事。”此后,吴阶平总会叮嘱每个细节,希望不要延误病人的治疗:用什么样的水盆、加多少量的水、怎样不断加水、为什么不能用浴盆或洗浴代替……
  他一边回忆,一边来回踱步,甚至把出现误诊的起因揽在身上:“这个责任不怪青年,责任在我们老同志,没有把以往的经验及时传给青年。”
  为了支持陈晓红,他挨个通知当时在北京能找到的医学界院士,参加新书出版的研讨会,“这也是我想做的事情,被你们做了,我很激动。”
  那本书总结的误诊规律,如今在计算机的重复核算下得以验证、更新。只不过,原先人工计算的5000份误诊病历,如今扩充到30多万份。《误诊学》甚至被盗版,翻译成繁体字,流行于港台,出版社想要维权,陈晓红不同意——她想让更多人看到这本书,哪怕看的是盗版书。
  1995年,陈晓红去《临床误诊误治》杂志当主编。在那时,医疗纠纷开始增多,把许多医生缠得焦头烂额。承认误诊,无异于自找麻烦。但一批老院士、老医生,愿意说一些刺耳的话,把封笔之作留在了这本杂志上。
  中国现代耳鼻咽喉科创始人之一姜泗长,在从医的第55年,回忆起他做过成百上千例耳硬化症手术,牢牢记得唯一失败的一例:1970年左右,手术即将结束时,病人头部突然移动,他拿着镊子的手没来得及避开,将一块组织推进前庭。病人听不见了。
  他还回想起1949年那个患有较大上颌窦纤维瘤的16岁男孩。这是个预期会进展顺利的手术——姜泗长向来以快捷准确的手术受到同行的夸赞。但那个男孩最终因突发大出血死在手术台上,而术前没有准备足量的输血血液。事后,男孩的父亲主动安慰姜泗长,“姜院长做都失败了,那别人做,失败更是可想而知了。”
  “这比当面骂我更刺激我。”在往后的日子里,姜泗长总会想起那个男孩稚气可爱的模样。他把手术失败归因于当时年轻自满的情绪。
  姜泗长在回忆文章里袒露了若干个医疗失误。这些血淋淋的教训,推动他关注、支持误诊研究。

谈误诊,是要解决而非制造问题
  各级医院的医生都可能误诊:年轻医生误诊,大多因为经验不足,想不到是另一种病;老医生误诊大多因为经验太丰富,想当然。误诊不是A病被误诊为B病,而是A病可以被误诊为许多病,而许多病可以被误诊为A病。不同疾病之间盘根错节互相交织,相似的症状可能通往许多疾病,常见病的临床表现越来越隐秘、个体化。
  更麻烦的是,在今天,留给医生作出诊断的时间变少了。许多受访的老医生不约而同地提到这一点。送到急诊的病人,有时还没来得及被诊断,就已经断气。医生必须争分夺秒地与疾病竞争,学会果断地给出诊断,且必须诊断正确,否则容易招来官司。
  一个60多岁的牙科病人,多次补牙,依然牙疼,最后一横心,非要医生把坏牙拔了。医生在拔牙前给他做了心电图,结果发现,他的牙疼不关坏牙的事,是陈旧性心肌梗死。
  陈晓红发现,急性心肌梗死的病人临床表现可以是肚子疼、肩疼、背疼、牙疼等。2000年,她在误诊误治研讨会上呼吁,当医生发现病人有这些症状时,可以给病人做个心电图,“花七八块钱做心电图,能避免一次误诊。”
  扎进误诊病例30多年,陈晓红决定要做一个给临床医生提醒的人,“不要让诊断走弯路”。

误诊是系统性难题
  30多年过去了,现代医学在精进:机器人取代了人,看CT影像;3D打印能打印出人体组织;以往,手机影响心脏起搏器工作,但现在两者直接相连,手机追踪患者心脏健康……但误诊依然每天在临床上发生。
  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呼吸科医生何权瀛认为,要解决误诊,是系统性工程。一方面,人类所掌握的医学知识越来越多,越来越深,医学院的学制从5年制变为6年制,再增加到8年制,但医学生到了临床,依然感觉知识不够用。医学专科越分越细,许多医生只专注研究一个专科的其中一种病,当患者有多种疾病,就容易漏诊。
  医患互相不信任,也是导致误诊的原因之一。患者如今能从各个途径获取医学知识,但何权瀛认为,公众的卫生知识水平依然不够,更重要的是,患者不如过去那般能够包容、允许医生误诊。这也造成尸检率减少,当家属通过尸检报告发现误诊,往往会和医院打官司。
  世界卫生组织曾公布,临床医学的平均误诊率为30%,其中80%医疗失误是由于思维和认识错误导致的。根据陈晓红搜集的误诊文献,近30年,文献误诊率维持在30%左右,没有明显下降,但文献误诊率不代表真实误诊率。
  “很难统计准确的临床误诊率。”何权瀛解释,我国临床死亡尸检率低,而尸检是最好、最准确发现误诊的方式。更何况,如今没有统一的计算误诊率的标准。
  《临床误诊误治》创刊人冯连元,发现,即使有了经验,医生也会误诊。
  对于常见的疾病,医生需要根据对应的诊疗指南用药、治疗,但指南里的标准,并不能完全匹配于每个病人。比如,按指南规定,煤气中毒病人要输液200毫克烟酸,但冯连元遇见过超出想象的经验:用2000毫克,是指南的10倍的烟酸,才救回病人。
  超越指南用药,极其考验医生的勇气。如今,为了避免过度医疗,系统能自动识别医生的用药量,一旦发现超出指南的规定,会对医生罚款。而且,一旦发生医疗纠纷,将根据指南认定责任归属,医生必须解释清楚,为什么不按指南的要求开药?
  冯连元总结,制定指南是大进步,给全国医生规定了标准,但每个人合适的用药量是不同的,要理解个体差异。

让医生大声说出误诊
  敢于面对误诊、漏诊的医生不少,但敢于开口的医生是少数。对于那些更年轻的医生,公开谈论误诊需要极大的勇气。事实上,哪位年轻医生不是在上级医师或主任不断纠错中成长起来的呢?
  孟庆义强调,绝大多数误诊不造成后果。这与陈晓红的误诊研究结论相似,在过去30年的误诊病历里,大多数误诊不会对患者造成影响,只有极少数致死致残。
  但大多医生更愿意关起门来,在行业内讨论误诊,“这毕竟(对病人)不是一件好事”。


医学界不该掩耳盗铃,因害怕惹上官司,影响名誉,而忽视不提误诊,这会影响公众对误诊的关注和理解。


  陈晓红开始把研究重心挪到误诊大数据研究上,她舍不得放下误诊研究。她看到每年仍有3000多篇误诊的文献,刊登在各大平台,“如果我不干,这些珍贵的文章就死了,它们需要有人来唤醒、收集。”
  即便到了现在,医学界依然在“误诊有没有学”方面有争议。有的医生坚持误诊无学,只是医生零散的临床经验总结,“不是所有现象都叫科学”。但孟庆义却认为,误诊的规律是复杂、高深的,教科书写不出来的,一些专科医生也无法提炼,必须用物理、化学、心理等其他学科的思维去思考误诊。
  “误诊是高级学问。”孟庆义说,它应该成为医学研究那颗皇冠上的明珠。
记者 魏晞



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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